岁月悠悠，世事无常，人生漫漫，迂回跌宕。凡上了点岁数的人，当他回顾过来历程，酸甜苦辣，百味俱存。曾经的一切，都那么不可捉摸，无以预知，又是那么无法回避，夷险自仼。仔细想来，许多当初的偶然，实是此生的必然，孽也！命也！

某日得暇，心寂如无，忽发奇想，年已耄耋，此生可有当有之事，庶几毕矣，宜寻出最惬意与最遗憾之事各一件，以自缅怀。无奈出身卑微，行踪碌碌，最惬意者实难其任，勉强忆及二事，都不堪选，记之聊征俗行鄙屑，可堪一笑。其一，幼时体弱，常害疟疾，有几年周期性地隔一、二月发作一回，发时彻骨生寒，虽酷暑，亦须厚絮裹身，犹战栗不止，经时转发高热，大汗如淋，热退乃已，隔日复发，口服奎宁片，仍须多日方可痊愈，而无法根治，反复不已，甚以为苦。一日此疾复发，正冷不可耐，我弟传健忽兴冲冲由外而至，找出平日捕鱼用具说：河里“闹”鱼，赶快捡鱼去。一看门外，小河中人声鼎沸，水花四溅，众人正欢快地捉鱼。彡间无多事，每于农闲，伺夏秋河水枯浅时，取油茶枯饼捣碎稀释，倾于上游，鱼吸之晕厥，乃拾取为乐，亦以稍润枯肠也。此法无毒，唯须从速，缓则鱼儿复苏，不再可捉。一见此况，我亦兴趣大发，顾不得寒栗正盛，即刻下河。初入水时寒不可挡，几乎晕倒。时正丽日当空，河水清浅，平时悠忽万状的鱼儿翻着白肚，随水漂流，然并未完全失去知觉，当你伸手去捉时，它忽然翻转逸去，随又飘浮如故，引得人们追逐争抢，笑语喧腾。此际只顾鱼踪水影，我完全沉浸在希望与失望的亢奋中，极力与众人争逐，不知有多久，鱼们渐次恢复活力，人众亦皆上岸去了，我一看所获尚不足三两，意犹未尽，又在河里淌了一会，再无所获，无奈只能上岸，弟弟已先我回家，见状大惊道：你也下河了？才猛然想起自己正患虐疾哩！而这时一切正常，不仅症状全无，且一种快意犹自兴然。出人意料的是，非唯此番虐疾不治而愈，并从此以后，恼人的顽疾再未复发，终身免疫。此事之异，在于当时行为，全与医者所嘱“疾时不能近凉水、不能晒太阳，不能近油腥”等禁忌相悖，而竟根除。然陈年旧事，早无惬意之感。其二，少时家贫，时常挨饿，最羡人家大碗米饭，大口吞咽，而无可企及。初入工厂，食堂开饭，大木甑抬至食堂中央，甑盖一开，饭香四溢，立时腹鸣肠转，饱餐之后，扪腹窃喜：自此顿顿有此，无须窃顾人家享用矣。此时之惬意，不啻徒步青天，不羡人间车马也。数日之后习以为常，复笑自己太无志气，搜寻所至，称得上惬意者，一事也无。

而令人遗憾之事，却有不少，比如早年以家贫之故，无缘升学，有求知之欲，无就学之阶，致令终身学不如人，识不如人；比如少时身在窘境，颇蒙三数邻里垂顾，虽一饭之微，唾手之援，垂老未忘，常愿十倍百倍以谢，而斯人久经物故，报效无门。然最憾者，莫过于慈母早故，不志其容，不闻其声，乃至不晓其名讳。二十年前偶过故里，特揩健弟至坟茔奠扫，而小小墓碑颓圮弥漫，仔细辨认，仅有“邹母奉太君”数字，这是前朝传统称谓，女子嫁出，便再无本名，只有某嫂、某婶、某奶奶之类，在辈分称呼前冠以夫家姓氏而已，所谓在家从父，出嫁从夫是也。我母生于新化县奉家山八方楼，外祖奉承鼎，世代务农，家资丰足。有兄弟三人，未闻另有姊妹。据前辈言，母身高挑端丽，生我及弟传健二人，十七岁下嫁我家，孕弟而疾，生弟半载而亡，时我未及三岁，家父彼时教书为业，长年在外，难得一见，故自记事起，只知有祖母、乳母、佣人，还有现仍健在的台北老姐爱贞，姐系前母毛氏所出，与我同父异母。生而不识母爱，长而无由孝亲，命数如此，足可哀也。早岁无知，于此并无所憾，随着年齿渐增，此意渐浓，及处衰年，抱憾尤酣。生逢盛世，诸般丰足，儿孙绕膝，和乐欢融。而我母妙龄弃世，荒冢孤坟，道不尽寂寞凄凉，情何以堪！唯此心香一瓣，长祷于天。

“人皆有母，奚我独无”？真此生之最憾者。

人之幸运，可有千般，老有所养，儿孙满堂，自足称庆，若得老犹有亲可奉，如莱子鹤发舞于庭，以搏双亲粲然，则幸中之幸也，然有与不有，命也，何可力求？奉劝天下儿郎，享受母爱，珍惜母爱，理解母爱。勿以细故伤及母爱，勿因老迈轻慢母爱，勿以冷漠亵渎母爱。母也曾阳光明媚，风情万种，也曾气血充盈，一往无前，一切都是因为有了你而改变，衰老的她，曾是今日的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