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世间事物,常有不可理喻者,比如何焕民这人,牛高马大,体魄健壮,不疯不傻,生逢今世,甚事做不得,哪样不容易挣他个一万八千,生活得优哉游哉?却偏要学写字学篆刻,与许多同样也痴迷此道的人挤在这条狭窄的小路上扰来撞去,在历朝书家架构的巨阙重甍的幢幢阴影里拼命拳打脚踢,希冀折腾出一线阳光,辟出又一条蹊径来。许多年过去,摞纸如山,弃笔成冢,虽然早已修炼得腕定指灵,进退如山,却仍是负笈无门,其谁我识!
苏东坡说:“学书如溯急流,用尽力气,只在原处。”这话虽然说得有点过分,倒形象地道出了学书的艰难,而焕民的学书学印,则更是难之又难。因为他既非家学渊源或科班出身,又无时间、物质的保证,全凭自己挣扎修炼,昼研碑、帖、印谱,夜读文、史、书论,寸心寸步地攀登,所以学书以来垂三十年,真正令人刮目倾心,也就是近些年的事。我虽不甚擅书,但习字的时间则足有半个世纪了,故寻常碑拓、手迹,诸家面目,还算“目熟能详”,所以颇不轻许于人,而近年焕民之书之印,则是实实的叫人喜欢又钦佩了。脱略古人窠臼,粗成自己面貌,斩斫纵横,波磔顿挫,都能见功力,见性情;既知传统,又有新意,很有点“开篇玩古,千载共明,削简传今,万*对面”的模样了。无论捉刀使笔,用纸用石用木,都能从心所欲,游刃有余,并且博而精,字、印、镌都佳,正、草、隶、篆兼擅。这在当今书坛并不多见,想是由于他书、刻同举,因其镌刻的功底入书,书法的底蕴入印,使书而有金石味,刻而有书写意的缘故吧。所以他的字,大者雄肆苍古,刚劲朗健,有如掷铁崩岩,小者方刚中见妩媚,意趣间有法度;初看如急风骤雨,唯恐纸不胜书,细玩仍蕴藉隽雅,原本风行水上。无论字数多寡,篇幅巨细,都给人以一气呵成、略无滞碍的感觉,放而能约,险而不怪,老而不枯,肥而不臃。他的印,刀法老健,入手秦汉,师法赵、吴,又出以己意,沉稳凝重,浑朴淳雅,弛张得体,深谙“开、合、睁、瞎”之理。
宵衣旰食,功以积成。何焕民达到今天的光景,绝非偶然,他不仅具备所有事业中人的勤奋,更有一般人所难企及的坚韧,耐苦耐劳。无钱买纸,他便利用在钢铁厂工作之便,捡块废铁板,以油漆画上方格,蘸泥临帖,写了擦,擦了写;没有印石,他在就近的地头田埂捡来各种石头,随磨随刻;为了求师问艺,他不畏路远,不避呵斥,一问到底;为了镌刻联匾,他四处搜寻古樟老槐,一旦知道消息,无论百里老山,即时徒步趋视,归语同仁,那份快活样,怕只老光棍终于有了婆娘才能仿佛其俦;为了创作,他时常忘记就餐,或根本就未把就餐列入日程,一旦饥饿袭来,半块番薯,两撮瓜蔬,抓起就啃。不仅如此,他还有一股无可救药的痴劲,如牛之蛮的犟劲。痴到有家不归,有钱不要,宁可独居斗室,过那箪食瓢饮、绳床瓦灶的生活。斗室之小,一床之外,仅容一柜,床以栖身,柜则唯有书籍纸笔,白天将床翻转竖起,床下一席地,便成“写字台”,晚上放平,依然好做南柯梦。妻见他太劳太苦,每常带点吃的用的,由百十里外的家中赶到斗室,与之“团聚”,而聚不到一天半日,便在他不停的“归去,归去”声中怏怏而别,朋友们怪而问之,则瞠目一句:“妨我写字!”写字写字,逐渐写出一手好字,为人知晓,不免时有求购之人,他一概不睬,待轰走买字者,却又转而借钱买纸购石,朋友又怪而问之,仍被他瞠目一句:“字是卖的?”如此痴来痴去,终被他痴就一身硬功夫,站着悬腕写斗大行草不算,站着悬腕写蝇头小楷,气静心平一写一通千百字文章,不动不摇,不脱不漏,那真有点叫人咋舌!又如治石镌木,竖锉横镂,更是快刀切豆腐,无不任意,我不识印,说不尽许多好法,只那见过的人,一味地叫过瘾过瘾,大率或就可知。他也虚心好问,但又不肯苟同,与我认识十几年来,时常相与论书,无论是与不是,他总概做恭听状,并不反驳,我知他心中多有不以为然处,这只看他下次作品中,那些被我指斥的地方,不但没有改掉,反有强化的迹象便知。如他前期结体支离,行笔桀骜,顿挫猛悍,于我是很不习惯,斥之为粗野,欠端肃,有伤含蕴,不成形象。然而在他的“累教不改”之下,这些东西竟慢慢地衍变成了灵动、劲健、犀利、浑厚等属于他个人的书法特征,就连我这曾经痛斥他的人,也习惯成自然,不以为恶,进而喜欢起来,到今天,甚至有些“嗜痂成癖”,不是这样还不过瘾哩。于是我突然醒悟,这家伙是把我做了反面教员。
“书痴者文必工,艺痴者技必良。”时至今日,何焕民的书法篆刻终于取得了切实的进展,虽然尚未引来什么振聋发聩大反响,但社会也毕竟给予了某种承认:他的作品自20世纪70年代末就已在全国、省、地各级刊物发表,是湖南书法家协会的首批会员,东方文学艺术会创作员,曾获得1993年第二届中国书法艺术研讨北京笔会全国大赛“一等奖”;1994年湖南书协成立十周年书法作品展览“优秀奖”,并在1989、1990、1991年三年中连续获省教育、文化等系统少儿书画作品展览“一等辅导奖”;还有作品为爨碑书画碑林、宋陵神州墨碑林、顺德西山碑廊及一些大专院校收藏;篆刻作品入选1987年中日职工文化交流书画作品展,并为许多知名书画家所钟爱、珍藏等。一代书家,他日功名,已见端倪。
尺短寸长,书无尽美。书法艺术作为审美形式,任何椽笔巨手,都不可能尽善,所以古来多少书家,百世师表,几许创建,到头来没一个不被讥刺的。论时代,唐季当是书法史上的鼎盛时期,褚、欧、颜、柳集于一朝,凡书家论字,没有几人胆敢藐视大唐盛世,但恰有评论认为“疏、凋、迫、薄、争、滑、直、敛”等毛病,全由唐人肇始;论个人,近世吴昌硕,当今凡习书法篆刻的,可说无人不晓,他生平最得意的莫过于对石鼓文的研究,自己说“余好石鼓,数十年从事于此,一日有一日之境界”。但也恰恰是他的石鼓文被人骂得最多最狠,说是“纵挺横张,略无含蓄,村气满纸,篆法扫地尽矣”;商承祚先生更是痛心疾首地认为:“吴俊卿以善书石鼓闻,变石鼓平正之体而高耸其右,点画脱漏,行笔桀骜,石鼓云乎哉。后学振其名,引为圭臬,流毒匪浅,可胜浩汉!”所以不管身前身后名气、成就怎样,如何拥有传统,运用功底,驾驭情绪,勿使其长,竟成所短,恐怕作为书法工作者,还是仔细辨认,谨慎对待的好呢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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