地处新化县西陲的水车镇,是我的家乡,在儿时的记忆中,它是一处画里江山,美不可言。四围青山环抱,植被茂密,静谧而清远,山下一片平畴,作物葱茏,一条小河自西向东直直地流过,将村子隔成两半,至关帝庙前陡然折转向北淌去。南岸沿河筑屋,相连成街,街市临河一面,一条石板路贯穿始终,洁净,平坦。我家所在街道,名中河街,临河筑有石阶十数级,直抵河面,石阶近水一侧,铺有大石板一块,为家人捣衣洗涤之用。石级下水深数尺,清澈见底,游鱼往返,历历可数。对岸山脉蜿蜒,山脊有乔松数十棵,皆在百龄以上,屹屹高于他树,远望之列队成排,比肩直立,互无遮蔽,如君子,如壮士,每至冬雪,树枝压重,则皆垂垂如老者,相与扶持。前辈传言,此吾水车之鱼米护卫也,乡人尊之如神,相与呵护,儿时常独坐家门,隔河观赏,遐想无数。更远处西有白鲫峰,东有望眉山,遥遥相对,西峰近而陡峭,东山远而雄浑,每有雨至,必先见两山云动,谚云:“白鲫峰来雨晒得谷,望眉山来雨淋得哭。”以其前者仄近,雨多稍下即止,后者距远,雨势强猛也。小河北去至邻村相接处,二山隔河相峙,河床转狭,最狭处筑有石坝一座,分其水,流向稍下一碾子铺,以为碾米动力。两岸古木相连,遮天蔽日,坝上水深不可测,回水环旋,近之可怖,坝下水势汹涌,声如雷动,分水口激流涌出,状若蛟龙。对岸一道观,荒败不堪,住有道士一人,故其坝谓之道士坝,其地则称为水口。水口者,一村风水之出入口也,乡间大小村落皆有。一村福祉财气,全仗其把持。故凡水口,两岸必蓄茂木,垒巨石以锁之,一石一木,无不神圣,绝无犯者。儿时每行至此,辄不由胆战心惊,盖头上树木荫翳,白昼如晦,脚下水涌地浮,轰鸣鼎沸,行人稀少,大蛇出没。此况至20世纪50年代中期,基本依旧。因此相传水车虽不出大人物,却也数百年无化子,盖无衣食忧也。若至春夏间,登上街口东侧之象形山,举目西望,河水自白鲫峰而下,蜿蜒流过村垄,两岸垂柳绿嫩,中间河水蓝深,绿丛拥簇间,一座飞檐木构亭子桥飞架两岸,玲珑如镂,田间人、牛耕作,星星点点,人家炊烟缕绕,鸡鸣犬吠之声相继,活脱脱一篇桃花源记,西子苏堤无以过也。
如此田园好去处,自我十六七岁离开迄今五十余年,返乡不过三四次,可惜一次不如一次,实在惜意油然、憾意油然。惜者惜家山犹在,而美景不留,憾者憾区区布衣,徒有眷恋。
20世纪50年代初,“土改”甫毕,对岸山脊数十古松即惨遭砍伐,一棵不留,令当时十来岁的我伤心不已,至今犹不能释怀。“大**”、公共食堂初期回乡一次,再登牛形山,小河无恙,垂柳依稀,而人家炊烟不起,鸡鸣狗吠销声,路上行人寥落,忆及昔时景象,心中升起无限凄凉,遂决意不再回去。三十多年过去,在退休当年又一次返乡,则小河水浅,垂柳全无,青山不再。当年依山而建,巍峨壮丽的邹氏宗祠、罗氏宗祠、关帝庙尽行拆除,吾家老宅“朝水屋场”早无踪影,询之路人,无有知者。换来的是傍山罗列的无序民居、小店及因之构成的所谓街道。处处见底的河床上,漂浮着无数生活垃圾,沿河灌木树杪,挂满塑料片、破布条,随风乱动不已。最近一次是随湖南文史馆考察当地新辟旅游景点紫鹊界梯田,特约在家诸兄弟沿河漫步,想再看一眼当年令我既向往又恐惧的道士坝,至则林木荡然,水口尽秃,坝体崩塌,乱石横斜,几近枯竭的河床上,浅浅的河水被杂乱的石块分割成无数细流,如战败的兵勇,慌不择路,各自逃生。为乡村惜福蓄财的水口,成了敞开的豁口,浓荫蔽日的林原,成了杂草稀疏的荒丘。昔日的文明已经消失殆尽,今日的文明无法让人倾心。
紫鹊界梯田固佳,但由水车一路行去,如果能有六十年前旧貌,岂不更佳。反之,仅有一处梯田,又何足观览,何足留人?假使暂且缓修路,慢建楼,匀出精力,疏浚河道,再插垂柳,重修道士坝,增蓄植被,控制生活垃圾,一一复其旧貌,进而使其更佳,相信水车古镇,必成一县掌上之珠,岂仅一梯田而已。
丁亥小雪后一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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